请问:同一条文化河流,谁应先跳下去?

   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马黎长期关注良渚古城考古工作,至今已有12年。

   “考古记者,既要听懂隐秘不可察觉的声音,了解考古不存在‘突然发现’,又要理解公众对‘突然发现’的期待。”

   做了这么多年考古报道,她有一个心得:读者应该和考古工作者跳入同一条文化河流。那么谁先跳下去?她说:记者。

   马黎向“我在现场”栏目来稿,讲述她与良渚古城的故事。

   本栏目长期征稿,征稿信息附文末。

我在现场 | 请问:同一条文化河流,谁应先跳下去?

(一)

   “马黎,你现在什么感受?说一句真心话吧。”2019年7月6日,浙江卫视纪录片导演史鲁航在良渚古城遗址申遗现场,突然将镜头对准我。

   “很焦虑,也很激动……”

2019年7月6日,马黎在申遗现场采访。

   10分钟前,阿塞拜疆文化部长手中的小槌子,刚刚敲下,一锤定音,良渚古城遗址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

   现场热闹,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角落。

   良渚古城重要发现者刘斌坐在我身边,静静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写日记。良渚申遗重要的幕后推动者李新芳女士哭成泪人,面对镜头,摆摆手,转过头。

落锤那一刻,身边的刘斌正在写日记。

   良渚水利系统的王宁远跑到场外。“你哭了吗?”我追到他身边问。“哭?我怎么会哭?”他笑了,“我们考古人,就是这么淡定。”停顿一秒,“考古人七八十年的工作,得到社会上很高的评价,很高兴。最想说的是,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申遗成功后第二天,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郑建华问道,为何现场照片里刘斌旁边的那位女记者看起来表情沉重,好像不高兴?

   其实那一刻,我在纠结到底是鼓掌,还是写稿?是拍照,还是笑?百感交集。

(二)

   2012年4月1日,从事新闻工作的第3年,我进入钱江晚报做文化记者。

   良渚遗址考古进展,是我的第一条新闻。4月13日,余杭玉架山史前聚落遗址评上了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几天后,我前往考古工地,第一次看到了在现场发掘的考古人。

   良渚考古,是我跟踪时间最长、记录最完整、探索最深入的内容。我见证了考古工作者10多年来的艰辛不易,见证了他们的工作如何被世界一步步承认,见证了新媒体的发展对考古报道带来的变化。

   学戏剧影视文学的我,与完全陌生的考古结缘,如今已12年。浦江上山、余姚井头山、杭州良渚、慈溪上林湖、绍兴宋六陵……万年浙江,我都在考古现场感悟体会。

2020年5月22日,马黎在浙江余姚井头山遗址10米深的考古工地。

(三)

   2013年冬天,王宁远告诉我,他的良渚考古队正在做关于石头的调查。听闻消息,我马上奔了过去。没有新闻性,没有新发现,只是考古队员日常工作和学术研究,也得不出任何结论——在很多人看来,没什么“价值”。

   我们在良渚做古城城墙铺底垫石的搬运试验,模仿良渚人一担一担来回运输石头,计算良渚人一天的工作量,分析良渚人是从哪座山上采集的石头,选哪一种石头。

   有人会问,为啥对石头的调查这么兴奋?

   因为2006年,考古学家就是因为没有轻易放过一层普通的石块,最终“石”破惊天,“撬”起了中华第一城,发现了一个5000年前的早期国家。

考古人王宁远模拟良渚人如何找石头。

   刘斌多次提到他老师张忠培的一句话:被材料牵着鼻子走。当某一种材料能触动你,就要把它搞明白,要被它牵着走。“考古就是教我们怎么样去追寻遗迹,怎么样去发现它的功能,最后引向科学。”

   我接着问:什么是好材料?

   刘斌说,挖到一个洪水层,没有人关注,因为没有宝,但实际上,它解决的正是时间段的问题。宋六陵的考古领队李晖达在现场说:“那次看到拐角,我差点笑出声,因为这就是我们脑子里龟头殿的拐角。”1986年,良渚反山王陵领队王明达发现14号墓的墓坑时,特意留下墓坑线,拍了一张照片。这根线,在普通人看来,并不稀奇,在考古学家眼里——太漂亮了。

   这个土跟外面的土有什么区别?外面是墓坑线,里面是棺椁线。划出这两条线,是本事。

反山遗址14号墓发掘留下的墓坑线。

良渚城墙的铺底垫石。

   让考古人心动的,是洪水层、石头、墓坑线、拐角——对考古活动要揭示的问题有价值的材料就是好材料。这跟普通人想象中的“挖宝”,完全不同。

   这也是我的好材料。

(四)

   朋友和同事经常问:这次又发现了什么宝贝?我总是说不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考古报道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仅仅是追逐“最”“重大”和热搜吗?没有重大发现的时候,没有故事可讲的时候,怎么办?

   读者往往需要故事,好看的故事;在意宝贝,多少钱,多少年,多少最,以及“外星人”式的传说。而考古人在意的是遗迹——遗迹大于遗物;考古是科学,考古是一门学科。但读者往往“看”不到这些。

   2019年,我写过一个杭州德寿宫遗址的最新考古发现:一只秦桧家的马桶。第二天,这条报道就收获了很好的传播效果,收到很多读者的留言:脑补了一部电视剧。

   简言之,就是类似德寿宫这样的历史大IP写作,很容易成为爆款,因为资料足够充足,话题足够引流,但记者应该警惕这种从书本到书本,从你言到他言的写作,回到现场。

   考古记者,既要听懂隐秘不可察觉的声音,了解考古不存在“突然发现”,又要理解公众对“突然发现”的期待,理解公众八卦本性。

(五)

   考古不是经常有“重大发现”的,“一醒惊天下”,但要“醒”很多年。考古工作的特点,是回到现场,看见隐秘的角落,让历史“醒过来”。

   2017年2月,考古学家牟永抗去世。学生方向明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三只抽屉式的小木箱。我跑去办公室,打开一只只“中药包”:野外采集的器物标本、生锈的大头针、发黑的小橡皮、只剩半截的铅笔头……一位考古学家一生的轨迹。“没有野外,就没有生命。”牟先生的话,就在耳边。

2017年2月24日,考古学家牟永抗先生去世,留下三只小木箱的故事。

   一次,我翻开考古学家王明达先生的“小本本”、考古报告手稿,细节丰沛而驳杂。不是简单的档案,不是冰冷的水泥森林,而是大量细节引得读者如我,多次在线索里破案、想象:上得工地,下得厨房,雨跑雪跑游泳一个不肯落下的所长方向明,又是考古圈的画画高手。画良渚琮王身上8个“神徽”时,他在想,为什么这一面良渚人多刻了一根手指头?良渚玉器里发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端饰,到底是不是良渚人身份的象征?

   要让历史醒过来,需要漫长的时光、辛勤的付出、不断的思考。任何一个现场的背后,都有还可发掘的故事和意想不到的细节,它们会辅助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的“现场”。这个现场跨越时空,是历史和当下的重合,是今人和古人的对话,是让读者获得更多层面的信息和情感。文化的“留白”,正是读者所感兴趣的,而我们需要补白。

(六)

   2020年7月6日,良渚申遗成功一周年,我出版了《看见5000年——良渚王国记事》,用近十年的追踪现场,讲述了良渚考古人和石头、土的故事,获评了2020年度中国好书。

2020年出版《看见5000年——良渚王国记事》。

2021年出版《考古浙江——万年背后的故事》。

   去年,新书《良渚词典》出版,我选了105个条目,再次拼起碎片。史前文化除了考古学家描绘的壮阔图景外,最多的就是碎片:我们看到破碎的陶器是碎片,完整的陶器、石器也是碎片,甚至精美的玉器也是碎片。虽然在物理上成为碎片,但是残存的信息,可以凭借人类的经验和科技的力量得以部分还原。而记者所做的,就是拼图,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现场。

2023年出版《良渚词典》。

   做了这么多年考古报道,我有一个心得:读者应该和考古工作者跳入同一条文化河流,不管在浅水区,还是在深水区,都能更好地理解考古工作为这个世界提供的成果和信息。

   那么谁先跳下去?记者先跳下去。

2013年,马黎和考古人模仿良渚人采集、搬运、铺装石头的实验。

   【征稿启事】

   “我在现场”是中国记协微信启动改版以来开创的首个栏目,是编辑部重点打造的精品栏目。

   “我在现场”中,记者以第一人称讲述一线采访故事,深挖故事细节,分享真知灼见、流露真情实感,鲜活明快、可读性强。编辑部不定期将优秀作品集纳成册出版发行。

   更多稿件请参考文末 #我在现场 专栏。投稿地址zgjxwxtg@163.com请标注【我在现场】+单位+姓名+联系方式。

   投稿要求:

   1、字数2000—3000字最佳;

   2、强调现场感,记者在现场;突出故事性,记者讲好故事;提高可读性,语言表达简洁凝练。

   优质投稿将单篇展示在中国记协微信公众号上,编辑部会与记者本人联系,后续沟通稿酬等相关事宜。

 

时间:2024-04-14 来源:中国记协网-“中国记协”微信公众号
作者:马黎 编辑:刘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