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黎:回到现场,重新看见,像考古一样写作

   【写在前面】马黎,钱江晚报全媒体文娱中心记者,长期蹲守考古现场,深度追踪报道良渚遗址考古、申遗过程近10年。最近,三星堆遗址“祭祀坑”“上新”,在央视包场直播的情况下,她“突出重围”,作为中国丝绸博物馆特约记者进入考古方舱,带回热点新闻事件第一现场。

   跑考古线将近十年,在浙江省考古所所长刘斌的眼里,她是考古所的编外人员。她写的考古报道,用浙江省考古所副所长方向明的话说,是“准官微播报”。而马黎这样形容自己——一个自虐型的记者。穷尽,问到不能再问,细到不能再细,像考古一样写作。

   那么大学里研学戏剧文学的她,究竟是如何成长为今天的专家型记者?

2019年7月6日马黎(右一)在阿塞拜疆良渚申遗现场,落锤一瞬。

   01  回到现场,重新看见

   时隔35年,三星堆遗址“祭祀坑”官宣,又发现了6个新坑。热闹、围观,以及各种“三星堆猜想”,甚至不经之论,持续霸屏。对于一个考古记者来说,只有一句话:不看热闹,只去现场。不止围观,必须客观。

   其实,早在去年11、12月,我就知道了三星堆要“上新”的消息。那时,中国丝绸博物馆的文保科学家周旸告诉我,她的团队在三星堆的4号祭祀坑里终于发现了丝,这是第一次,非常兴奋。她说,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一来,这是三星堆在杭州本地的重要落地,二来,作为中国最重要的考古现场之一,一个专业记者必须要“去过”,而且需要重新发现它的价值。那时,三星堆已经提前“锁定”了钱报人文读本的主题,我也很早开始准备,等待。

   这次官宣级别很高,央视包场,三星堆祭祀区升级了全新的考古方舱,警备和安全要求升级,除中央媒体之外,其他媒体几乎无法进入。我作为中国丝绸博物馆特约记者,随周旸一起出席了发布会,并进入考古方舱——一个热点新闻事件的第一现场。

马黎作为中国丝绸博物馆特约记者,进入考古方舱第一现场拍下的照片。

   此时,关于三星堆“上新”的新闻、花边已经刷屏,普通人陷于其中,已经无法判断真伪是非。我看得很少,也没有淹没在里面,专业记者必须要有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喧嚣和热点中,记者如何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一句老话——一个老老实实的现场,会告诉你一切。老实,指的是现场不会说假话,“无菌”,以及记者必须具备的踏实、冷静,不跟风,不加戏。

   在浙江省考古所老师的帮助下,我独家专访了三星堆考古的执行领队,也是三星堆6个祭祀坑的现场负责人,冷静还原当时6个祭祀坑发现的全过程,追问一系列未解之谜。

马黎关于三星堆的报道

   稿件发布后,省考古所研究员王宁远在朋友圈里说:“没想到目前关于三星堆最为深度的报道,居然是来自一个浙江媒体。”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常怀颖发了一条有点激动的朋友圈:“三星堆的稿子,这些天很多。魑魅魍魉都蹿出来表达了他们代表西亚、印度乃至外星人的看法。但所有那些,在马黎老师的报道面前都现了原形。好的新闻,就该如此;好的新闻特写,比怪力乱神的‘学术研究’,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回到现场,重新看见,永远是记者的硬道理。

   02  和良渚结缘

   “马黎,你现在是什么感受,从2012年到现在,跟了这么久,说一句真心的话吧。”纪录片导演史鲁杭突然移动摄像机,镜头对准我。

   阿塞拜疆时间2019年7月6日上午9点15分,离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第二天的审议会议还有45分钟,良渚古城遗址究竟是不是第四个出场,不知道,现场随时有变化。我拿着手机给刘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做视频采访,阿鲁老师这一记“调转枪头”即兴拍摄,措手不及。我的手机对着他,他的镜头也对着我。

   “很焦虑,也很激动……”回到杭州,回看这段15秒视频,混乱,语无伦次,也真实。

2019年7月6日,马黎在阿塞拜疆良渚申遗现场。

   现场,是记者的第一战场。焦虑,让人时刻绷紧神经,你必须像侦探一般,搜索每一个角落,一分钟都不能放松,合格的记者,必须足够冷静客观,不代入“我”的情绪,“我”应该藏在背后。

   平铺直叙,很少激动,此刻却也难以掩饰。不单单是一个中国人在现场见证中华五千年文明得到世界实锤的自豪感,阿鲁老师的问题,那刻打到心上了。

   2012年4月1日,从事新闻工作的第3年,我进入《钱江晚报》做文化记者。第一条新闻,跑的就是良渚考古——那年4月13日,余杭玉架山史前聚落遗址评上了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那天,我第一次拨通了刘斌的电话。第二天,第一次前往考古工地,第一次看到了在现场发掘的考古人、领队楼航。

   结缘这个词有点土,但人间事说来说去,往往是这样。

   那次之后,学戏剧文学出身的我,与完全陌生的考古结缘,在浙江考古一线奔跑至今,从未间断,算一算,已近10年。良渚考古,恰恰是我跟踪时间最长,最完整记录、探入最深的内容(违反广告法的表述)——这三个最,大概还是有一点信心的。

   我见证了良渚,近十年来突飞猛进的发现,见证了“它”一点点被国内外学界认识、改观的过程;也见证了新媒体发展在这10年对于考古新闻的影响。

   申遗成功后第二天,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郑建华说,有朋友问他,敲锤那刻现场好多照片里,刘所长旁边这个女记者,为什么看起来表情沉重,好像不高兴。我说,那一刻,很纠结到底是鼓掌,还是记录,还是拍照,还是笑,百感交集。

   03  什么是好材料?

   良渚申遗前夕,翻出2013年的自己,冬天,和考古学家在良渚做古城城墙铺底垫石的考古实验。我们模仿良渚人,一担一担,来回运输石头,计算良渚人一天的工作量,并分析良渚人到底是从哪座山上采集的石头,选了哪一种石头。

   王宁远在朋友圈回了一条:马黎同学那时候好像还很青涩的样子,时间太快了。

   刘斌也回了一句:真快啊。

   时间就这样滑了过去。照片里去工地的高帮靴已经不再穿了,细节对话,却像新的。


2013年,马黎和考古队员模仿良渚人采集、搬运、铺装石头的实验。左起:王宁远、马黎、范畴。

   王宁远告诉我,他们正在做关于石头的调查,我马上奔了过去。没有新闻性,没有新发现,只是考古队员日常工作和学术研究,也得不出任何结论——在很多人看来,它没有“价值”。

   2006年,考古学家没有轻易放过一层普通的石块,最终“石”破惊天,“撬”起了中华第一城,发现了一个5000年前的早期国家。

   石头,给我很大的启发。

   刘斌多次提到老师张忠培的一句话:被材料牵着鼻子走。当某一种材料能触动你,就要把它搞明白,要被它牵着走。“要找出它有多长有多宽,再顺下去想,这个石头是从哪儿来的,考古就是教我们怎么样去追寻遗迹,怎么样去发现它的功能,最后引向科学。”

   什么是好材料?

   刘斌的关注点,在很多人看来有点另类,不是一堆烂石头,就是一片文物都没有的洪水层。刘斌说,挖到一个洪水层,没有人关注,因为没有宝,但实际上,它解决的正是时间段的问题。

   这也是我的好材料。

   考古不是一蹴而就的,所谓“突然发现”几乎是不存在的。时间磨砺,一铲一铲,需要用80多年铲出中华五千年文明;石头棱角,一块一块,需要摸底调查10526块石头,才能发现其中只有3块是萤石。

   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良渚文明——幸而没有文字,它不存在“消亡”,不担心逝去,它就在那儿,永远年轻,永远不会老去。今天,我们对良渚的所有认识,完全依赖考古学,全部发生在这80多年里。考古学家发现得越多,问题也就越多,以至于我们现在对它的认识,依然只有20%。它太丰富了。考古不断接近历史,但永远无法完全揭示历史。正因为如此,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2020年5月,马黎在余姚井头山遗址现场。

   王明达先生的笔记本、考古报告手稿,细节丰沛而驳杂。不是简单的档案,不是冰冷的水泥森林,而是大量细节说话,充满人的气息。引得读者如我,多次在线索里破案,想象。

   上得工地下得厨房,方向明画琮王身上8个“神徽”的时候在想,为什么这一面良渚人多刻了一根手指头。良渚玉器里发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端饰,到底是不是良渚人身份真正的象征。

   看全莎士比亚戏剧,也爱看卫片(卫星遥感图片的简称)的王宁远在想,淘宝上的耳道内窥挖耳勺,是不是可以拿来拍良渚玉器孔内的加工痕迹。在黑科技高手看来,只要能用于考古研究的方法,就是考古方法。

   常年出差,经常被老婆拉黑的陈明辉在想,爱吃海鲜的南方人到底能补充多少蛋白质。

   和爱人在良渚工作站相识相爱的宋姝在想,解剖一条汪刺鱼需要多少步骤。

   挖宝,从来不是考古学家的目标。我也更愿意选择这些微不足道的“石头”,无人选择的小径,不大起眼的碎片,隐秘不可察觉的声音。这里不经常有“重大发现”——甚至没有发现,讲不出猎奇故事,不需要耸人的标题,只有人的知识、思维、思想和情感紧紧勾连,与每个人的生活有关——过去的人,现在的人,也与人类的未来有关。

   04  考古发掘式写作

   还没有朋友圈的年代,考古报道仅限于“发现了什么”等标准化的消息,内容上足够专业无误,就像作家唐诺说的,“就是这样”的小说很过瘾,不模糊,容易讨好,甚至容易获奖。

   但对读者来说信息量为零。

   良渚考古报道更难。“地下气象万千,地上一片土丘”,缺乏可视化,没有画面感,专业性强,不容易转化和表达。

2020年8月1日,杭州庆春路购书中心《看见5000年——良渚王国记事》新书读者见面会,马黎作为作者在现场做了签售和主题演讲。

   也有人问我,有什么方法吗?没有任何方法,没有任何捷径,没有任何巧劲,唯有笨办法,和考古学家一样,上天入地寻找“小石头”,并与它们日复一日地相处、琢磨,等待质变。

   天下事,无非都是这样朴素的道理吧。

   我大概是自虐型记者,考古发掘式写法。面对任何一个现场,从来不愿意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所谓不相信,是一种相信,我相信任何一个现场的背后,都有还可发掘的故事和意想不到的细节,它会辅助你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的“现场”,这个现场跨越时空,是历史和当下的重合,是今人和古人的对话,是让读者获得更多层面的信息和情感,文化的“留白”,正是读者所感兴趣的,而我们需要补白。

   良渚文明还远远没有讲透讲完。作家金宇澄先生曾建议我把良渚故事写成非虚构纪实,摊开更多细微和细节,找寻更多原生材料、当事人的回忆,而不仅仅是讲故事。但各种原因,暂时搁置,希望有一天能再拾起。

 

时间:2021-04-15 来源:浙报大家庭
作者:钱江晚报全媒体文娱中心 马黎 编辑:刘卓文